樊文举小说老难
老难
从半茨沟返回县城时,天色已黑。狭窄的街道上,五颜六色的灯光正在不停地变幻。老石眼盯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头使劲地向前伸了再伸,几乎要触到挡风玻璃。夜色中,他座下的“小QQ”一只疲惫的甲壳虫似的,在一条光与车的河流中蠕动前行。
清早出发前,老石与小王在县城一家早餐店各吃了一大碗拉面,还备了一包花卷、两杯开水。一整天,他俩没休息一刻,翻山越岭,东家出西家进,不停地讲解扶贫惠民政策,询问各家各户的生产生活情况,再顺便聊些家长里短的事,与帮扶户增进情感,提高满意度。这时,嗓子眼好像着了火,既干又涩,隐隐作疼,肚皮也空得几乎前胸要贴上后背了,腹中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
小王坐在副驾驶位上,边点烟边抱怨老石说,主任,他们中午不回家吃饭是他们自己的事,你心软着啊,把咱带的馍馍全给人家吃了,这会也饿了吧,反正我是饿得很了。老石一边认真地开车,一边“嘿嘿”地笑了笑,没事。他们不是也忙嘛。唉,村干部也不容易啊。主任啊,不是我说,你太善良了,这样会吃大亏的,真的!老石笑着说,没事,我奶奶常说吃亏是福,我坚信。小王感到就这个话题再无法继续了,便问,哪咱们这会是先吃饭还是先入户?老石说,县城里就两户人,都已电话约好了,再坚持一会,去迟了会影响人家休息的。小王说,我真是服了你啊,主任,哪有你这样当一把手的,工作起来就不要命了,连饿也不知道。你这么拼命,谁又记得你的好呢?唉,记不记得都闲着呢,只要咱做得问心无愧就行了。这年头……今天的晚饭我请你,嘿嘿。
“小QQ”通过一个“T”型路口后,老石接着说,人穷,但志决不能短,单位也与人一样。唉……像咱们这四五个人的小单位,和人家大单位咋比啊?不能比。大单位都手中有项目,稍微给包扶村倾斜一下,老百姓就得济不少。可咱们呢,既没项目又没钱,给老百姓能办些啥实事,咱心里明白得跟镜子一样。这三四年来,我总觉得对不起半茨沟的乡亲。不是咱不肯为他们办事,而是根本就没能力办啊。老石说着说着,好像有点激动了。他停顿了一下后,接着说,其实啊,人都一样,与那些大单位包扶的村一比,半茨沟群众对咱有意见,正常得很。换位想想,如果咱们是老百姓,咱也肯定不满意,光不能说老百姓这不对那不好的。当然,蛮不讲理的人确实是有,但毕竟是少数。小王一边抽烟一边不停地“嗯”着。老石长叹了口气,说实话,像咱这种小单位,包哪个村就是亏待哪个村,所以咱一定要多下去,把自己该做的、能做的事尽力做好,不能因群众的几句抱怨使自己丢失了党性、丧失了良心。你虽然不是党员,但是国家干部吧,这一点,必须得牢牢记住!主任,我知道呢,你放心!小王一边应着一边委屈地说,唉,只是心里憋屈得很。人家大单位的一把手只是偶尔去一次村上,做做表率,他们就像见了亲爹似的,跟前涌后……就人家的一般干部下去,也比你这个一把手的待遇要高得多,至少不会遭白眼听风凉话,哪像咱们。咱们这些小单位的人啊,天天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可换来的只有——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一样的人,一旦平台不一样,就什么也都不一样了。老弟呀,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什么憋屈也没有了,也不会再计较什么了。嘿嘿,真的。
过了红绿灯,小王又唠叨道,咋把“进村入户”就变成“进城入户”了呢?唉……老石说,都一样,都一样。如果咱的帮扶户都进城了,不就再不用帮扶了,这是好事嘛,也算咱帮出了一点成效。
说话间,老石他们已到利民小区“老难”家门口,老石伸手敲了敲门。老难姓张,名叫来虎,是老石在半茨沟村的帮扶对象。老难一见人就说自己老了,干不动活了,日子过得很艰难……加之他平时胡搅蛮缠的个性,慢慢地,大家就都叫他“老难”了,老石也跟着大伙这样称呼他。他的胡搅蛮缠,唯独在别人叫他“老难”上失效。无论谁叫他“老难”,他都从不计较。小王经常背地里说,什么“来虎”,明明就是一个“胡来”,标准的一个好吃懒做懒得要命的“懒汉”。
因孩子上学,老难在县城已租廉租房住了好多年。此时,女儿已大学毕业,在省城一家国企打工,儿子正在上高职,可老难夫妇一直没回半茨沟老家。说回家种地没出息。其实老难是这些年好吃懒做惯了,再受不了干农活的苦。自进城后,他一直在县城一家酒店当保安,媳妇在利民小区打扫卫生(这是老石与小王入户走访时发现的,老张一直说她身体不好,不能干活)。夫妇二人才四十多岁,比老石小近十岁。
开门的是老难媳妇。她见门口站着满脸堆笑的老石和小王,只不冷不热地招呼了一句——进来吧,就转身走进厨房,接着炒菜去了。老难斜躺在客厅的一张单人床上,翘着腿子,右手掌着手机,左手夹着一支烟,正摇头晃脑地看秦腔。门打开的瞬间,一声苦音慢板“王好比轩辕皇帝哭仓圣,又好比尧舜哭众生……”从门口喷了出来。
老石笑着问,今天不是夜班?老难边往起翻身边说,今儿是早班。进来,进来。坐,坐。你看,家里窄小得连个坐人的地方都没有……小王看了看茶几旁的几把小凳子,说,我们站着就行,你坐着,坐着。你们今儿来又是啥事啥?老难问。老石边从包里掏东西边说,有两张表,一张是“户说单”,一张是今年的扶贫验收表,我都已填好了,你看一下,如果合适,就在后面户主签名处签名确认,如果哪儿填的不合适,我们再重新填。乡上催得紧,明天上午就要上报!老难接过表,往灯下凑了凑,边看边说,啥都没给,天天让签字确认,确认个辣子呢。老石笑着说,你既没种地,也没养牛羊,种植、养殖方面的补贴最多,可你一点都靠不上,没办法。农村低保、土地补贴、生态补贴、教育补贴你都享受着呢。你看,都在这儿写着呢。过了好一阵后,老难才慢条斯理地说,不管咋说,就是用一根没肉的棒子骨,哄了一群傻狗……肉,还不是让那些有面子的人吃了。我们只是背了个名,啥实惠都没见,还天天让签字确认,唉……这真叫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小王向前走了一步,脸色阴沉,嘴皮很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老石急忙拉了拉小王的胳膊,摇了摇头。
老石帮扶老难已经三年多了,他知道他是一块什么样的货色——油盐不进的东西。这几年,一提到扶贫,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会说,半茨沟算出了个“人物”,整得村长、乡长发愁,连县长都不得安生。与他打过交道的干部,看见他都怕,都怕他那一肚子的胡搅蛮缠。大家说的这个“人物”就是老难。只要这个经常不见踪影的老难在半茨沟一出现,大家就立马知道又有检查组要来了。
老难每次回村前,都要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脱下保安服,换上一套西装,有时还会打条领带。随后从床下的纸盒子里取出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不管鞋上有没有土,都要对着鞋面“噗噗”地吹几口,才慢条斯理地穿上。再去理发馆修剪头发,肯定是要喷啫喱水的。顺便把胡须也剃干净。回家后在镜子前,好好欣赏一番。出门,头抬得高高的,跨上那辆因一动就要加油花钱而多时闲置,但又经常擦得干干净净的摩托车,驶向半茨沟。
进村后,不管路上有没有人,他都会不时地按喇叭。摩托车停到家门口后,老难有时会点一支烟,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从自家门口出来,开始在村子里转悠。不论遇见谁,也不管他们在干什么,他都是先扬一下头,再吸一口烟,神气十足而又不屑一顾地问,还干这个啊?也不怎么听对方怎么回答。等对方走开后,便自个儿摇摇头,叹息一声,真没出息,外面的钱多好赚……苦命鬼!但当他看见村香蔬菜合作社主任王维军时,就大老远悄悄地躲开了,跟放了屁的亲戚似的。王维军的合作社,这几年效益很好,被列入全省百家优秀农村合作社。有时他会蹲在离冬梅家不远处的一颗大杏树下,戴着太阳镜,抽着烟,专等冬梅从院子里出来。如果冬梅出来了,他便使劲地咳嗽几声,随后大摇大摆地离去。冬梅是老难少年时的心中女神,可后来嫁给了王永。这事就成了老难一生结在心上的一块伤疤。前几年,王永因病半瘫在床,家中的重担全部落在了冬梅身上。冬梅已被生活压得憔悴不堪。老难这么做,是想让冬梅明白她当初的选择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但大多时,老难去的地方是麦场门口。一到麦场门口,老难就像打了几针兴奋剂似的,见人就笑着迎上去,一边发烟,一边打问张家的地膜发了几捆,王家的养殖补贴发了多少,帮扶单位给村上给钱了没有等等。接着,就把自己在县城里听到的一些小道信息,甚至谣言一遍又一遍地讲。
晚上,老难一个人躺在霉味十足的旧房子里,望着一只发红的灯泡,将白天打听到的信息从头到尾地梳理一遍,再把他在麦场门口讲给大家的那些东西参和到一起,重新组装一番,一旦检查组来,就全盘播放。这几年,把半茨沟村弄得臭名远扬。
村干部、乡干部、第一书记、帮扶人老石,乡上的分管领导、主要领导不知给他好话说了多少,做了多少次思想工作,可他至今还是榆木疙瘩一个,没一点改变,甚至有增无减。不管谁去给他做工作,他就一句话——你们把见不得人的事干下了,还怕我说。若问他到底是谁干了什么不符合政策、见不得人的事,说出来让政府解决。老难还是只有一句话——自己干的那些事,自己心里明白,谁干的谁知道。不管是谁,去做老难的思想工作,听到的都是这几句话。这几句话听多了,慢慢地,当再次听到时,老石就觉得全身发麻发抖,过敏了似的,但又不能发作。每每这时,老石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关汉卿的一句话——“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每每想起这句话时,他都感到,此情此景下,想起这句话就是对这句话的最大侮辱。
这时,厨房里飘出一股鸡肉的香味。小王的喉结动了几下,老石也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就在老石和小王悄悄地享受着从厨房里飘出的香味时,老难一脸不高兴地说,这字我不签!老石惊诧道,咋了?哪个数字算错了吗?数字没有错,但这儿错了!老难边说边生气地指了指他媳妇姓名后的一个小框框。小框里写着“健康”二字。老石看了半天才说,对着呢啊,咋了?对个辣子呢,我给村上说了几百遍了,我家里的有病,她是个病人!咋一直填的是“健康”?这不是欺负人吗?老石说,哦。健康了好啊,谁还希望自己有病啥?再说了,伤风感冒的,也不是个啥大病嘛。老难听了老石的话后,一脸的不高兴。老石发现后,急忙调转话茬说,你常说你家里的身体不好,不能干活,可从来没给我说过她得了啥病啊。老难啊,众人的福口,越说越好,大家说她健康,这不是好事嘛,真的。就算有点小疾小病,只要大家往好处这么一说,也就好了。老难很生气地大声说,怎么是小疾小病呢,都住院了。如果这么填,就属弄虚作假。一句话,把老石说的难为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小王解围说,那这样吧,既然住院了,就肯定有手续,老张你找一下检查、住院证明,我们拍张照,给村上乡上汇报一下,把系统里面的数据修改一下不就得了嘛,也就改俩三个字的事,你看你……老难此时显得十分地生气,脸上脖子上的紫红色不停地加深加重,背心下的肚皮也随之不停地起伏颤抖。以粗硬的口气说,都住院了,咋能是小疾小病呢?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住院手续,我给你们找。老难边说边下床,开始在几个抽屉里翻腾。老石问按小王说的办行不行。老难说,行。住院手续我给你们找,真的永远假不了。咱虽然只是一个屎肚子百姓,但向来说话做事都是明明白白,以实为实,从不弄虚作假。老石小王听后,忍不住同时偷偷地笑了一下。
老难此时的威风样,让老石不由得想起去年经过鸿运酒店时看到的一幕。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天阴沉沉的,好像快要下雨了。鸿运酒店前,围了一大圈人。老石好奇地走近几步,见一个一头黄发的小伙子抓着老难的衣服,一边不停地来回甩动,一边大喊大骂。这期间,一位穿戴时髦的姑娘,扑上去,一连扇了老难好几个耳光。保安帽被撞落到地上。老难像被提起的一串干菜,无任何抵抗之力。老石实在忍不住了,大喊一声——住手!为啥打人?小伙子转头松手,朝老石走了过来,顺势向掉在地上的保安帽就是一脚,保安帽陀螺似的飞出老远。老难双手抱头,坐在地上,一团被丢在地上的绳子一样。小伙子对着老石和围观的人,扬了扬手说,我就不信把他个臭保安没治,还牙大得很。我掏钱住店,掏钱停车,我的车被撞了还死不认账,他是个干啥的,大家说对吗?老石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辆黑色奥迪轿车的后保险杠被轻轻蹭了一下。小伙子指着被蹭的地方说,你看,你们都看看!他个臭保安赔得起吗?老石上前拉起老难,问这是怎么回事。老难吓得好像连老石都认不出了,只吞吞吐吐地说,不知是谁把人家的车撞了。可我从上班到现在,一直在这里,没有看见……随后,老石与小伙子姑娘交涉了好一阵后,他们才平静了下了。老石知道这家酒店的经理是自己高中时的同学,就带小伙子姑娘去找他。工作人员查看了门口监控记录,原来车是老石接班前被蹭的。经理也答应酒店先赔偿小伙子的损失,随后按规定对有关人员进行严肃处理。老石从酒店门口出来时,老难还蹲在门口,双手抱着头……后来,因影响酒店形象,老石也被扣发了一个月奖金。
这时,卧室门开了,从屋里走出一个女娃。问,爸,你找啥呢,这么大声音?找你妈住院的手续。女娃转头,哦,是石叔来了,石叔好。好,好。兰兰回来了?老石说。王哥也来了,辛苦了。你们坐啊,到家了怎么一直站着。小王笑着应了兰兰一声。老石说,没事,没事,我们马上就走。这两年没见兰兰,一下子长成大姑娘了。上班了吧?兰兰一边给老石和小王搬茶几旁的凳子,一边回答老石的问话,一边转头对着卧室喊——刘亮,给石叔王哥倒杯水。
一个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皮肤白净、彬彬有礼的小伙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十分谦和地边问老石小王好,边找杯子倒水。老石急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走。老石问兰兰,这位是……兰兰害羞地说,石叔,这是我对象小刘。哦,小伙子真帅,不是本地人吧?小刘说,叔,我是同城人。哦,省城的娃娃,怪不得长得这么帅气,这么懂事。在哪个单位上班?兰兰抢着说,在同城市政府当秘书。哦,好单位,好工作,好好干,会大有出息的。兰兰和小刘齐声说,谢谢石叔!兰兰指着老石对小刘说,这就是我经常给你说的石叔,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大秘书、大作家、大才子,人可好了,你以后要多向石叔请教学习。小刘微笑着向老石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了慕仰之意。老石急忙说,不敢不敢,浪得虚名而已,浪得虚名而已。小刘说,石叔的作品,兰兰介绍我读了不少,真是佩服得很啊,以后还望多多指教!老石笑着说,见笑了,见笑了。
老难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脏兮兮的纸,很不友好地递给老石。你看,医院的这东西会有假吗?老石接过,边看边苦笑着说,那肯定,那肯定!兰兰见父亲这种态度,难为地低下了头。小刘十分惊诧地盯着老难看了半天,又转头看了看老石和小王。整个屋子里,此刻只有刘随社的唱音——“……唐李渊哭的元霸勇,李世民又哭小罗成……”
住院证上,初步诊断一栏后龙飞凤舞地写着——慢性胆囊炎。住院时间:年9月23日。已时过三年多了。
老石说,这是个很常见的病,只要注意饮食,按时吃药,不妨事的。胆囊炎,好多人都有,不是啥大问题。咋能不是大问题呢,都住院了,住了三天呢,医生说麻大着呢!感冒也会死人的。老难说着一屁股坐在床边上。好好治,能治好的,你要相信现在的医疗技术,别担心。老石安慰着。
小王用手机拍了照。说,主任,好了。走吧。明天去乡上改了再来签字吧。老难接着小王的话说,对,改了我就签字,不改,我坚决不签字,弄虚作假的事咱从来不干!口气十分强硬,铜墙铁壁似的,似乎把一切都挡在了门外。老石一脸无奈地说,对,对,啥事都要实打实地办,不能弄虚作假……不能弄虚作假。
此时,老难媳妇在厨房里不冷不热地喊,结束了没有?饭熟了,吃饭。老石急忙说,结束了结束了。打扰你们吃饭了,不好意思。你们赶紧吃饭,我俩还得去谢国庆家。去迟了,怕影响人家休息。老石边说边与小王向门口走去,准备出门。兰兰一边生气地说,今天这是咋了,咋都像吃了火药似的?挡在老石和小王面前,留他俩吃饭。老石和小王婉言谢绝,出门而去。
随着老难“咣当”的关门声,楼道里顿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秦腔声和鸡肉的香味也随之消失。小王急忙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借着灯光,看了看满脸疲惫的老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主任,我们还去谢国庆家吗?去啊,不去咋办?明早要交差呢。可“胡来”家的表明早肯定是交不上去了啊。老石满脸无奈地说,看来明天至少要“县城——乡上,乡上——县城”地跑两趟了,时间确实是有点紧……
老石打开车门,点火、开灯、挂挡……小王看了看手机说,已经九点四十三分了。老石说,老谢人实在着呢,走完了我们就吃饭,刚说好的,我请客。说话间,老石的“小QQ”已疲惫不堪地驶出了利民小区。
我活了五十多岁了,见过不少讨饭的、要钱的、觅死的,也听过不少买官的、玩权的、寻花问柳的……可就没见过要病的……难啊,这个老难真难缠!老石一边开车一边自言自语。
小王接着老石的话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给老婆硬要要个“病”,填在表上又能干啥?又没这方面的补贴。如果有这方面的补贴,也算是为了弄几个钱。真是,啥人都有啊。一个扶贫政策,真把个别人给惯坏了,见啥都想要,连病都不放过。
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了,遇见了一个要病的,嘿嘿……老石和小王笑着叹息道。
天刚麻麻亮,外面正下着大雨。老石习惯性地早起。拉开窗帘,见院子里湿漉漉的,草坪、树叶翠绿翠绿的,虽已接近中秋。再往远处看,山峦被雾霭笼罩着,若隐若现,藏在轻纱后害羞的少女似的,一派江南水乡美景。十年九旱的家乡,这几年生态环境不断好转,气候条件明显改变,降雨量逐年增加,到处群山苍翠,绿草茵茵,野花烂漫,干旱少雨已成为了历史。别的不说,仅扶贫政策带来的风调雨顺,青山绿水,清新空气,无不每时每刻地惠及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可为什么就没人认可呢?个别人还说啥实惠都没有得到。凭良心讲,现在的半茨沟与过去的半茨沟相比,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唉,人心啊,真是不知足……若有一个知足的,那就成圣人或智者了。老石陷入深深的沉思。
想着想着,老石顺势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心中升起丝丝莫名其妙的无可奈何。突然,他又一次想起了昨晚小王的话。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个人不愿被别人尊重。唉,自己这个一把手,干得真是窝囊透顶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不要说扶贫工作难干,日常业务工作也不好干啊。有朋友曾笑他是“一肩挑”——是主任,又是办公室主任,还是秘书,更是通讯员、后勤员……可自己不干又能咋……因为工作,八十岁的老父脑梗住院都没请上假,只好托同病室的人帮忙照顾,干家务就更谈不上了。自从当了这个一把手,家里过得就只有一个词——一塌糊涂。这时,他感到最伤心的还是小王的那句——“谁能记得你的好。”虽然从没想着让谁记自己的好,可千说万讲,他们不该天天绞尽脑汁地设置障碍、编造莫须有的罪名,甚至在背后下刀子……好在自己没有干下见不得人的事,否则……如果他们能将这些才智用到工作上,那该多好。也许,他们天生就是干偷鸡摸狗的事的高手,根本干不了别的……唉,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官道险恶”,也是小王说的人太善良了,会吃大亏的……其实,老石向组织部门申请调动工作已好多次了,可每次都是推诿,一气之下,去年年底,他已上交了辞职报告,可至今没有下文。一个人时,他也常常气得骂娘。骂归骂,但工作不能不干,至少要能对得住自己每月领到手的那几千元。想到领工资,老石又感到自己比农民工强多了,心里也就好受许多。
突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起来,打断了老石不悦的心思,来电显示“老难”。这么早,他打电话是……天还没亮,不接也能说得过去,可又一想,还是接吧,万一他家有啥急事咋办,比如火灾、水灾、急病……唉,有句俗语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又必有可怜之处。
电话接通后,老石连问了几声,却没人回答,听筒里只传来一阵杂乱的吵闹声。有老难的骂声,兰兰的嚷声,还有老难媳妇的哭啼声……老石挂了电话,边穿衣服边自语,唉,这个老二杆子啊,天还没亮,不知又咋了?平时天天与别人闹腾,今天咋又跟家人闹腾上了呢?老石想,虽然电话里他什么也没有说,可他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如果不去看看,万一这个老二杆子二病犯大了,弄出个啥麻达,那自己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了,而且良心也难安啊。
虽然时令已近中秋,按理说,这时不应再有大雨,可因气候变化,这几年,半茨沟一反常态,九十月了还大雨不停。老石进屋穿好衣服,见老伴还在熟睡中,就轻轻地关上卧室门,冒雨驱车急奔利民小区。
老石敲了好几次门,才敲开这扇比自家门还熟悉的门。开门的是刘亮。刘亮难堪而又遇见救星般地迎他进去。进门后,见老难蹲在地上,斜低着头,左肘依在左大腿面上,左手掌扶着右膝盖。右手小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烟,似乎夹得很紧,在嘴与地面间不停地来回游走。烟蒂一到嘴边,就使劲地狠命地吸,烟头上的火星不停地闪动着。他好像恨不得一嘴将这支烟抽完。接着,一团团烟圈从他一张一翕的嘴中逃命般地涌出,很像一个个被逼得离开家门后的孩子,分道扬镳,漫无目的地奔走。右手伸向地面时,烟支十分听话地转到大拇指与中指之间,刚刚闲下的小指便在烟支中部很重地弹几下,或者大拇指、小指、中指齐上阵,捏住烟蒂,把烟头在地板砖上来回搓几下,接着又喂到嘴边,打火……地板上的一堆烟蒂,有直的、曲的,还有被捏得、揉得说不出形状的,十来条病虫似的,在点点斑斑的烟灰中,横七竖八地平躺着、斜立着,千姿百态,好不刺眼。兰兰站在茶几旁,一手扶在行李箱的抽拉杆上,一手抓着挎在肩头的包带上,低着头、流着泪。老难媳妇坐在床边上,头发凌乱,不停地伸手摸泪。见老石进来,身子动了好几下,好像要站起来,但始终没有站起来。只很勉强地说了声,坐。刘亮在一旁烧水,准备倒茶。
老石坐在刘亮递过来的小方凳上。边擦脸上的雨水边说,这雨可够大的。兰兰转身从卫生间拿出毛巾,递给老石。说,石叔,擦把脸上的雨水吧。唉,把你也整得睡不到天亮……我爸他……你爸咋啦?把你养大了,翅膀硬了,能了,嫌给你丢脸了……老难愤怒地盯着兰兰大喊。石叔,你听听,你听听,我爸他这是啥态度吗?这时,刘亮给老石递过来一杯热茶,语气十分苦涩地说,叔,喝口茶吧。老石接过茶杯,放在茶几上,说了声谢谢。接着问,兰兰,你们这是要走吗?昨天才回来,不多住几天?本来请了一周假,还想带刘亮去半茨沟老家看看,可……兰兰说。老石说,好啊,那怎么一副要走的样子?石叔啊,你看看,已经闹得够丢人的了,都没脸见人了,还……还不如回单位去……唉,干脆这辈子一个人过算了,兰兰边说边摸泪,边以含情的不舍的伤心而又失落的目光看了刘亮一眼。老石问,你爸妈不同意你俩的婚事?不是。兰兰说,这事他们倒是同意,可……同意不就得了吗。石叔,我家的情况,你最清楚了,你看现在这样子,人家……人家不笑话死就算烧了高香了。哦,看这娃娃,想多了吧!老石说着看了看刘亮。刘亮急忙转头对兰兰说,我啥意见都没有,真的。我只是说……怎么了?老石问。只是……结婚还早呢。哦,年轻人,先好好干工作,然后再成家,有志气,好事啊。等你俩结婚时,可千万别忘了喊石叔去喝一杯喜酒,嘿嘿。老石喝了一口茶,压了压心中的火。接着自语似的说,兰兰真是个好姑娘,谁遇上是谁的福分啊。这时,兰兰哭得更凶了。
刘亮接住老石的话茬,说,兰兰确实是个好姑娘,也是我见过的女孩中最优秀最善良的,只是……又怎么了,小伙子?老石问道。唉,只是我昨晚说错了几句话,惹得叔叔阿姨都不高兴……错话人人都会说,错事人人都会干,只要知道错了,改了不就得了。圣人也会犯错的,何况我们凡夫俗子,老石说。刘亮低着头,搓着双手说,唉……都因我平时说话不过脑子习惯了,惹得……刘亮好像难为极了,又满眼委屈。老石把目光从刘亮身上移到老难夫妻身上。说,哦,就为了娃娃的几句无意的话,有这个必要吗,如此大动干戈的,真是!看看,你俩把两个娃娃难为成啥样子了?真是把快五十岁的人白活了!老石说这句话时,声音好像提高了八度,而且还有种很解气的味道。五十知天命,知天命就是啥事都能想通了,还计较娃娃的几句无意的话。这时,老难总算开口了,还不都是扶贫惹的祸!老石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了,问,扶贫又咋了啥?不就那张表上的几个字嘛,我今天去给乡上汇报,改过来不就得了,用得着这样吗?真是的,娃娃都上班着呢,回来一趟容易吗?你看你的样子,真是把快五十岁的人给驴活给了!让我咋说你呢吗?
这时,老难媳妇说,我给他说过多少次了,人家给了就给点,不给了算了,日子到啥时候还得靠自己过。前些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没有扶贫,还不是活下来了,娃娃也不是都长大了吗?扶贫,扶贫,他就往扶贫上死呢,没扶贫了不知道还活不活。因为扶贫,搞得我娘们子都不敢出门了,十里八村的人,谁不知半茨沟出了个“人物”?老石对着老难媳妇说,他姨,日子不是能过不能过的事,而是要通过扶贫工作,让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过……老难媳妇又要说什么,可被老难一句——你给我住嘴,除了天天跳广场舞,跟着别人逛商场花钱,你还会干个啥?这会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的——挡在了喉咙。
老难媳妇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老难,眼睛里好像顿时布满了血丝,喉结不停地蠕动,胸脯不停地起伏。老石见此,急忙边对兰兰使眼色边说,兰兰,把你妈带卧室去,听话。兰兰搀扶着妈妈走进了卧室。
老石对老难说,老家伙,你看你这脾气,家和万事兴,一家子人,就不能好好地说话吗?老难深吸了一口烟,只叹息道,唉……再说,娃娃虽然大了,但毕竟还都是娃娃嘛,你看你……唉……这时,兰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搬了把小凳子坐在老石身边,又顺手给刘亮递给一把小凳子,表情十分复杂地示意他也坐下。兰兰说,其实,刘亮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错什么,他说的都是实情。哦,老石应道。昨晚你们走后,我说我爸不应该那样难为你和小王哥,害得你们一百多里的山路来回地跑。别的不说,就油钱得多少,而且花的都是自己的工资,又不报销。工作,说透了就是为了挣几块钱养家糊口,可……可这样用来缠无用的车轮子,有意义有必要吗?我让他以后别再因扶贫的事难为人了。刘亮也只是帮我说了几句实话,我爸他就不依不饶了……老石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其实啊,哪里都有不听话的人,我才当了半年帮扶责任人,受的那委屈啊……哪里的难缠人要比咱这里的难缠得多。唉,扶贫干部难啊……不知道你们这些年都是咋扛过来的?我好几个同事,一两个月都回不上一次家,老人住院孩子生病都回不去……那些驻村干部就更苦了,自家的老人孩子顾不上管不说,还天天要受一些人的气挨他们的骂。人心都是肉长的,帮扶干部除了挣几块钱的工资外,他们没天没夜离亲别家地干,到底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大家,他们不感激也就算了,还这样那样地难堪帮扶干部。帮扶干部到底欠谁的啥了?他们还是人吗?可刘亮说了这些后,尤其是这句“他们还是人吗”,就把我爸惹怒了。他就大发雷霆,说小刘骂他不是人……哦,没事,没事,扶贫干部都这样。只要大家把日子过好了,脱贫了,啥事都就成闲事了。可老石又一次心头一酸,记起了老父前几个月住院的情形……刘亮在一边点了点头。兰兰接着提到她的帮扶户姚世军,不由得泪眼中布满了一种极度复杂的表情。
刘亮接着兰兰的话,讲述了姚世军是如何难为兰兰的——比如,他说如果兰兰给他扶贫不了一个媳妇,以后就再别来了。这不去能行吗?后来,还扬言要兰兰给他做媳妇。说电视上都演了,扶贫干部给贫困户当媳妇的事不是没有……而且检查组一来,就追着问为啥他没有帮扶人。虽然督察组也是人,是会调查的,但这种委屈啊,谁受得了?其实,最艰难的是兰兰她们单位帮扶的北城县滥山村,那里毒蛇特别多,前段时间,兰兰入户时,不小心被蛇咬了。幸亏一起同事多,救治及时……所以,兰兰下村入户一般都选在周末,我尽可能地陪着她去。如果任务紧,等不到周末,就只好一个人去,可把人担心死了……等刘亮说完后,兰兰掉头说,爸,你看,你看你女儿是咋扶贫的,扶贫工作好干吗?如果遇上几户明白人,还到罢了,如果遇上像我包的那个蛮不讲理的姚世军,可真就倒霉透顶了。难道你认为姚世军做的对?最后这几句话,兰兰说得很轻很轻,但听起来就像一座山。
刘亮讲述兰兰的扶贫故事时,老难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儿看。眼神不停地由气愤转为疼爱,再由疼爱转为伤心湿润……待刘亮讲完后,就迫不及待地问,娃娃,这是啥时候的事,你咋没给我和你妈说?兰兰低着头说,四五个月了吧。说了,也被蛇咬了,不说,还是被蛇咬过了。何况说了,除了让你们担心之外,还有一点点的用吗?咬哪儿了,我看看。老难满脸担心地走到女儿身边,温柔地蹲下身子。兰兰说,早就好了,看啥呢。唉,这娃娃……就把人吓死了啊!
老难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坐下。眼眶里饱含泪花,向上仰了仰头。床上好像扎满了钢针,使他难以安坐,而又不得不坐。一会儿左手扶床,一会儿右手扶床,屁股不停地挪动,额头上渗出米粒大的汗滴。不时地擦额头上的汗滴,还拉开T恤领口,来回扇动。喉结上下蠕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里面。他好像决定了好几次,才低着头说,娃娃,你们说的都对着呢……一脸的羞涩和悔意。随后,目光逃亡似的求赎似的地转向老石,石主任……我……我……老石站起来,在老难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把,说,你个老难啊,真难!啥话也不说了……唉……老难拉住了老石的手,来来回回地搓着。老石哈哈一笑,明白了就好啊,只要你想明白了,今天这趟路算我没白跑。老难满脸春色地说,兰兰,给你石叔换杯热茶,那杯早都凉了。把小刘带来的那包好茶叶泡上,让你石叔也尝尝。
老石对着刘亮说,娃娃,你张叔和我是乡下人,说话做事都直来直去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你别见笑!老难抢抓老石的话茬,很难为地说,就是就是。刘亮抬头看了看老难,看叔叔说的,怎么会呢。又调头对着兰兰的背影含羞地微笑了一下,其实……其实……我早就把你们当成自己的亲人了。那就好,那就好!老石说。这时,兰兰已端着两杯热腾腾的碧螺春走了过来。突然,老难站了起来,从女儿手中接过茶杯,双手递给老石。茶叶浮在水面上,欢快地旋转着,不停地舒展着,好像刚刚抽出的新叶,在杯子里释放出一股春天的香味。
石主任,你把那两张表给我吧。老难像个学生,低着头。老难直接从老石的包里掏出那两张表,爬在茶几上,很作难地一笔一画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张来虎。老石愣了半天,我保证将你的情况上报乡上,让把系统里不准确的数据修改准确。老难害羞地说,算了,算了。以实为实嘛。这张表上的“健康”二字,等给领导汇报后,我也就改过来了。等改好了,我给你拍照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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