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杂志丨室bull刘荣
室
刘荣书
恐怖片社区老旧。楼高五层,没电梯那种。公共楼道墙体斑驳,被孩童涂鸦,小广告牛皮癣一样滋生。偶有上进心的人家,为使生活体现出欣欣向荣的气象,请了装修工,将自己的住所弄得别有洞天,怎奈周围设施齐全的高档小区拔地而起,仍会令人生出一种落伍于时代的气馁感。年轻人大多搬出去住了,留在社区里的,几乎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旧人旧貌,颇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画风。有时一个整天,也听不到一记孩童的欢叫,甚或壮年人的一声喧嚷。楼下扎堆的老人,不见他们喁喁叙谈,只勾头在空地上晒着太阳,仿如一堆发了霉的古钱币。静寂深夜,侧耳细听,听来的除了咳嗽声,病痛的呻吟声,便是楼体莫名的铮响。风在窗外嘶吟,迎合着室内自来水管的滴漏,和恐怖片里的气氛几无差异。就真的是这样。社区里忽然住进一位写恐怖电影剧本的作家。他先是和一家网站签约,写出一部东野圭吾式儿的作品。但人家写出的那是名作,他之所写,只能称其为变相抄袭。所幸被一家小影视公司看中,给了一笔可怜的版权费。又邀他做编剧。写出第一稿,直至如今的第八稿,投资人仍不满意。要求改变思路,改成《电锯惊魂》或《活埋》那样的剧本。将故事场景设置在一间密室,或一口棺材里。最起码,也该是阴风阵阵的一个破败小区吧。说是能节约成本,更能制造出有效的恐怖氛围。以至于作家写得焦头烂额,仍未能让投资人满意。因生活窘迫,他不得不离开原先租住的宾馆,屈就在亲戚闲置的这间空房子里。正值春节。作家不敢怠慢,整日闭门苦思。也算巧合,这个八十年代初建起的老旧社区,后来被他移植进电影剧本。剧本里的很多场景,便是依据社区的样貌写成的。他甚至会想,等剧本通过,电影开机,这些老式的居民楼,倒真的可以作为重要的取景地了。正月初三这天晚上,午夜时分。当作家写到冤死的女主,在遇害地借尸还魂,让宿主在楼道现身时,忽听到一记怪异响动。像似有若无的呻吟,又像莫名的叹息。静了一瞬,他本已恍惚,忽又被一阵怪异敲击声惊得汗毛倒竖。敲击声若隐若现,叮叮,咚咚,后又变成细微的刮擦。是我因写作产生的联想吗?还是因劳累过度出现了幻觉?作家这样想,有些不以为意。等到了第二天晚上,奇怪的声音复又出现,兼之屋外落雨,更给人一种惊悚之感。作家将耳朵贴在墙上,又将身子伏于地板,好一番折腾,终于查明,声音来自脚下——他所居住的楼下室。白天,作家想去楼下探问一番,提醒楼下住户,不要惊扰了他伟大的创作。但因通宵未睡,终是未能成行。夜半醒来,头脑清醒。荒寂中再度听到那些奇怪的声音。虽比前两晚响得虚弱,像来自于他的幻听,更像地狱发出的召唤。仔细分辨,尚能清晰地洞察——像一只小兽在做着徒劳挣扎,甚而能想象到那匹小兽,临死前用它的爪子,无力刨捯着地面,寻求着搭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作家迫不及待下楼,来到室门前。屋门紧闭。轻敲几下,没有回应。耳朵伏在门上,也听不到屋内动静。作家正暗自揣测,听到背后有人问话:你在干嘛?他被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是一位住同一单元楼的大姐。他曾隔窗见过她跳广场舞,她却自然不会对作家熟识。他将事情前后讲了一遍,大姐不禁花容失色,“哟”了一声,扑到门上,不管不顾地敲击起来。边敲边喊:老于头老于头,你在没在屋里?屋内仍没有任何动静。大姐看作家一眼,翻翻眼白,悄声说:老于头在这儿住,一个孤老头子,别是死在屋里了吧!说完,抽身离去。旋即听到她在楼门外粗门大嗓地喝喊:马主任,马大姐,你快来看看,老于头是不是出事啦!马主任家住对面单元楼。自然是社区居委会的主任,很精明干练的一位阿姨。听完事情原委,并不慌乱,敲门的动作有板有眼。边敲边问:老于,在屋里吗?大姐在一旁顿足。他不在屋里,能去哪儿,肯定出事啦!马主任又敲几下。一旁的大姐仍顿脚不止。此时围拢来几位邻居。大家一番议论,本想破开屋门。马主任想起,一位开锁匠就住在小区附近,随即打电话将他喊来。开锁匠长相猥琐,样貌看上去颇像盗贼,鼓捣几下,顺利开了门锁。一股屎尿的气味扑鼻而来。屋子里昏黑,一眼便能看到伏在床上的那个老男人。半个身子挣脱在床外,花白头颅垂着,裸着的瘦胳膊抵着地板,手边翻落一只老式的搪瓷缸子。姿势乍看上去,似一只夜游的老鼠,触了电网,身子僵硬毙命在那里。除了满地秽物,后来还发现,搪瓷缸子旁边,还丢着一只耗完电量的手机。刮擦地板的痕迹清晰可鉴,作家夜里听到的那些声音,不知是老人想用搪瓷缸子,够到那部手机,还是只想发出声音求救。众人掩了口鼻,乱哄哄想闯进去。却被马主任拦在门口,出言冷静地说:先报警!万一是凶杀案呢。干闺女哪有什么凶杀案!很奇怪你们这些读者的胃口,好像没有凶杀和惊悚,就很难吸引你们读完一个故事。经法医勘验,老头儿死于心脏病。折腾了两个晚上,如果被人发现,肯定也死不了。老头儿没儿女,有单位。据说退休前在一家“仪器制造厂”工作,还是什么工程师的身份。因作家是事件最早的发现者,断不了有警察、老头儿单位的人以及一些好事邻居登门拜访。作家受到打扰,也挨了些惊吓,当晚便体力不支,患了感冒。三天后不见了踪影。想必吸睛的恐怖片,接下来只能变成平庸的剧情片了。接下来我们只能说说老头儿的身后事。小区里的人大多知道,老头儿自搬到这个小区,老伴儿便已过世,始终孑然一身。所幸他是个有单位的人,单位管着他的生前,自然也要管他的身后。正像一些人所说——生是单位的人,死是单位的鬼。居委会通知单位,单位出面操持,很快将老头儿的遗体火化。至于老头儿留下的遗产,自然也要由单位和居委会负责。——是一套小平米的住房。面积虽小,不足五十平,但在这寸土寸金的大城市,若按现在的房价估算,也是一笔相当丰厚的财富。为慎重起见,单位派人,先将房子贴了封条。又遵从居委会的建议,去报社联名登了一则公告,寻找房屋潜在继承人——万一老于头早先,背着他的老伴儿,在外面和哪个野女人生下一儿半女呢!等公告有效期一过,真的没人认领,房子便是无主财产。到那时候,才好由单位或街道着手处理。你猜怎么着,登报刚三天,果真就有一个女人冒了出来。看她的长相,模样倒周正。看她的打扮,衣着也朴素。只不过年纪二十多岁,却说自己是老于头的干闺女,简直让人大跌眼镜。从年龄上推断,做他的干孙女还差不多。况且如今这世道,凡认了“干爹”的年轻女人,大多三观不正。她口气很大,开口便说自己是老于头的财产继承人,并且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马主任心有不屑。语气凛然:你说你是老于的干闺女,老于病危时你又在哪里?你可知道老于死得有多惨?临死连口水都没喝上。拿着个搪瓷缸子,叮叮咣咣敲地板,盼着有人来救。幸亏楼上住着位作家,熬夜写剧本,若不是人家,说不定老于如今尸臭在屋里,也没人知道……怎么到如今,处理老于的财产了,你倒冒了出来……马主任一边说,一边抬手用苍蝇拍拍死一只苍蝇,一语双关道:大冷天的,怎么会有苍蝇!可恶的苍蝇,专往油腻上叮。干闺女落了几滴眼泪,对马主任言辞中的讥讽毫不理会,悲切切说道:初二那天,我和爹爹还通过电话,问他身体咋样?他说还好还好。早知这样,我就不回老家过年了。守在爹爹身边,也好尽点孝道,他也不至于死得这么可怜。马主任很不耐烦。办事滴水不漏。问:你说自己是老于的财产继承人,那么好吧——口说无凭,请你拿证明出来!干闺女说:我有遗嘱……说着,身子坐得端正,却不见有所动作。有遗嘱?那就拿出来呀……有遗嘱顺理成章,不管人家是干闺女还是干儿子,房子总该是人家的。不想干闺女却垂头说:遗嘱在爹爹房子里。你们把房子打开,我才好去拿。马主任“哟”一声。在房子里?房子我们早清理过了,东西都处理掉啦,也没看到什么遗嘱呀。干闺女闻听,脸色陡变,嗓音抬高八度。我爹爹的房子,你们不等我回来,凭什么擅自做主,就把东西处理掉。你们都处理过了,我上哪儿去找遗嘱。同事凑在马主任耳边,耳语了一番话。马主任闻听,翻着眼白看那干闺女。未等发话,干闺女便作声作色问道:你们在说啥,是不是在背后说我的坏话?马主任不与她一般见识,语气和缓,态度仍旧不卑不亢:你急个啥劲儿的嘛,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们只简单清理了一下现场,你说不处理咋弄?屎尿都屙在床上。重要的东西可都没动过。干闺女这才舒了口气。再次提出打开室房门的要求。马主任此时心有定力,不阴不阳说:那你就去好了。干闺女涨红了脸,说:门上贴着封条,我咋进去。马主任说:那我们可管不着。封条是单位贴的,你要进到,只能去找单位,他们让不让进,那便是他们的事了。单位负责人是一位长相精瘦的男人。正用指甲刀剪指甲。见了干闺女,上下一番打量。等干闺女表明身份,他便又埋头剪起指甲来。其实她的来路与诉求,马主任早在电话里和他通过气了。干闺女讲完自己的诉求。精瘦男人这才放下指甲刀,抬头,操着女人腔说:你和老于再怎么好,也只是他的“干闺女”(说到干闺女,他加重了语气)干的不如湿的好,总归没有血缘关系。怎么可以随便提这种不合理的要求呢!总不能今天冒出个干闺女,我们就去撕封条。万一明天再冒出个干老婆怎么办!老于如果真留了遗嘱,房产留给他干老婆,被你拿走,岂不麻烦。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你要想进去也行……精瘦男人说着,又拿起指甲刀,掰出锉刀,一下一下锉着刚剪好的指甲。认真的样子,像在打磨一件艺术品。嘴里嘟哝:只要你能证明自己是合法继承人,我们也没理由拦你。干闺女虽能从他话中听出讥讽的味道,因有求于他,仍是低声下气地问:怎么证明呵?精瘦男人伸手:拿遗嘱来呀!遗嘱在爹爹房间的抽屉锁着,你们贴了封条,我进不去,又咋能拿得到呀?精瘦男人摇头,深表同情地说:那就没办法喽。哪里是没办法了,其实就是有意为难人家。接下来任干闺女怎么请求,精瘦男人只是摆弄他的指甲,不再理会。无奈,末了她只好问:我找邻居打个证明行不行呀?求他们帮我证明一下,我照顾爹爹,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精瘦男人想了想,一笑了之:应该行吧。干闺女最先找到的那位邻居,便是最早和作家一起发现老于头死亡的刘大姐。刘大姐的脾气直来直去,却没有直接谢绝。毕竟干闺女是提着一兜水果去拜访她的。她和颜悦色说道:要我去打证明呵,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确实见过你几次,知道你照顾老于头,可这又能证明出个什么来呢?我觉得你还是去找居委会,求他们开一份证明……要不这样,我去找找他们,和他们先说说情况,你看行不行?打发掉干闺女,刘大姐忙不迭跑到居委会,来找马主任,却是来撇清自己干系的。马主任,马大姐吔,我早就想来找你汇报。那个干闺女我虽见过,却没打过什么交道,算是生面孔。她一来咱们小区,就引起了我的怀疑。你说一个姑娘家,和老于头非亲非故,打得火热,我觉得她是个骗子。马主任除外,居委会里还坐着一位蔡大妈。蔡大妈在一旁插话:什么干闺女,什么骗子?医院,咱们小区不会又出了事吧?蔡大妈是从居委会主任的位子上让贤的。前一阵子,因马大姐去外地伺候闺女生孩子,居委会的工作由她负责了一段时间。出于对老领导的尊重,马主任如此这般,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蔡大妈闻听,捣一捣手中拐杖,说:这个女人,去年我就和她打过一次交道。蔡大妈说:那天,老于头由这女人带着,来到咱居委会。开口说要开一份孤老证明,准备去公证处公证。我问他,你想公证什么呀?老于头指一指身边的女人,说,是这么回事,我年岁大了,她现在照顾我,以后我想把那套房子,送给她,算作补偿。我听老于头这么说,当即就急了。我说她是你什么人?你怎么能随便就把房子送人呢。老于头说:她不是外人,是我闺女,干闺女!我说,你干闺女?这可不是件小事,你可不要被人骗了。没有了房子,你去哪里住呵!话说得难听,想必会让那女人厌烦,果然她就在一旁插起话来,说什么我虽是老于的干闺女,但我是来真心实意照顾我爹爹的。我问她,你照顾你爹爹,你怎么照顾?女人说,我住他家里照顾呀。你住他家里……你们怎么睡?女人说,爹爹睡床,我睡沙发……话说到这儿,她又附加一句,你可别往歪里想哦。她不让别人往歪里想,自己反倒想歪了。我说我承认你照顾他,那你做什么工作的呀?能抽出大把的时间来照顾他。女人说,我在发廊工作。她说她在发廊工作,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抢先辩白一句,说我先声明一下呵,你别一听说我在发廊工作,就起什么反感。我问她,我起反感了吗?你看出我起反感了吗?别不是你自己反感自己吧。众人听到这儿,皆是一副吃惊神色,愣在那里。就连一位抱孩子的阿姨进来,大家对那招人喜欢的孩子,也忘了逗一逗。刘大姐心有余悸说:怪不得呢!那女人每次来,总会把屋门关得严严实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谁知道他们躲在屋里,搞什么烂七八糟的事。蔡大妈情绪激动,再次捣一捣拐杖。你说一个发廊妹,和一个孤老头子住一起,一间屋,一张床……咱们都是过来人,谁不晓得男人的品行?老猫虽老,总改不了“馋腥”。我觉得这个老于头,真是没出息,一准被人骗了。当下我便不理会那女人,只对老于头一人说话。我说这个事情,可不是个小事情,这个章子,分量很重,我一个人可做不了主,要和老龄会商量。让他们来人,了解清楚以后,再决定能不能给你开这个证明。我故意难为他,其实用的是缓兵之计。章子不戳,证明不打,公证自然办不了。料想老于头再怎么糊涂,也不会中了“美人计”。当天下午,我却接到老于头打来的电话,说不用老龄会来人了,他不需要打证明了,房子也不想公证了……我问他,你想通了?他支支吾吾说,想通了……你说他能这么快想通吗?明显是那女人的主意。见过不了我这一关,自知理亏,她害怕了,不敢让老龄会的人过来调查了。后来,我还专门找过老于头,劝他提高警惕,保卫好房子。眼下骗子这么多,可不能被人骗了。不想这榆木疙瘩老于头,竟和我结下仇怨,见面也不搭理我。以前还常见他出来和邻居聊天,从那以后,就很难见到他的面了,整日躲在屋子里。给他打电话,电话打通,他也不接。但毕竟是我们社区的老人,我要像家人一样对待他。打过几次电话,始终不接。担心他出事,便上门去看。门从里面反锁。敲一通,门不开,听到里面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我便叫来物业,强行把门打开……进去吓了一跳,只见可怜的老于头,双臂抱头蹲缩在墙角,好像受了惊吓。好一番安慰,这才缓过神来。我问他,打你电话咋不接?敲你家屋门也不开!老于头说,这几天天下大乱了呀,我害怕。我的电话快被人打爆了,半夜总有人来敲门,说是要看房子,谁知道是不是来索我命的!我觉得事有蹊跷,暗中调查。果然从房产中介那里,查到老于头的房子,已经挂牌出售。自然是那女人干的好事!趁老于头糊涂,绕开居委会,想直接把房子卖掉,拿钱走人,岂不方便。蔡大妈说着,急火攻心,咳得喘不上气来。众人忙上前,又是抚胸又是捶背。这才缓过劲儿来,边喘边说:可气死我了……就是从那一次,我又急又气,犯了哮喘,医院。想不到这可恶的女人,还不肯罢休,竟跑来说自己是老于头的合法继承人,太不要脸了!抱小孩的阿姨探头,细声细气说:有一件事,不知你们知不知道……以前老于头并不住这里,而是住一个高档小区,住着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不知道啥原因,竟然卖了。换成现在这套小房子。幸亏他死了,不然的话,房子卖了,就该睡草房了。可现在的房价,恐怕连草房也买不起,只能去睡马路。这个女人真是太狠毒了。真有这种事?可不真的。听我一位亲戚讲的,她以前和老于头住一个小区。马主任和蔡大妈对视一眼。觉得问题很严重。不行去派出所报案吧!蔡大妈说。马主任毕竟年轻,心思缜密。报案不至于吧,她说,老于已过世,况且主动权掌握在咱们手里。门上贴了封条,就像画了符咒,即便她是狐狸精,也休想跨过那道门槛。先不管他有没有留遗嘱,即便有遗嘱,我觉得也是伪造,接下来还是先看看事情如何发展,咱们再考虑是否报案。官司转瞬间,事情便发生突变。几天后,发廊女一纸诉状,将居委会和单位告上了法庭。要求法院为其正名,并撕下封条,打开室,取出属于她的私人物品,以及老于生前写下的一张遗嘱。事情虽来得有些突然,却事出有因。那天据说是老于头的“五七”。像“做七”这种事,上了年纪的人都懂。只因身居城市,一般会去公墓,或岔路口做一做,点到为止。但那天上午,刘大姐上街回来,见走廊里用竹竿挑着一只白灯笼。门口搁一只香炉,冒着袅袅烟气。发廊女正在室门口,伏地跪拜。猝然吓了她一跳。当即勃然作色,忘了当初那一兜水果的好。你怎么能这样!知道的,是你在给老于头“做七”,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死了人,你是咒小区里的人死得少哇?刘大姐的嚷叫,引来众人围观。大家七嘴八舌,皆对发廊女冷脸相对。发廊女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仍是伏地跪拜,像是对众人哀求,口中申辩:爹爹死得可怜,他昨晚托梦,说是想回家看看,帮我找到那份遗嘱。今天是爹爹的“五七”,在我老家,门口要挑一只白灯笼,不然爹爹回家,会找不到路的……刘大姐说:可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大城市,不是你老家!况且小区里都是上年岁的老人,最忌讳这种东西了。说着,实在气不过,上前一把扯了灯笼,踢翻了香炉。众人在一旁怒斥:你称他的干闺女也就罢了,想要得到那套房产也可以理解,毕竟一个发廊女,苦一辈子也买不起一套房。可你不该这样闹,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你以为你背后的那些勾当,别人不知道!发廊女慢慢站起来,眼里除了羞愧,还汪着泪水。看众人一眼,转身离去。恶人先告状也没什么可怕。单位和居委会强强联手,律师也不用请。找来一位中文系退休的老教授,下足功夫,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辩诉文,势必要在法庭上将她驳得体无完肤。辩诉文里有三条质疑。其一:请问她是在什么条件下认识于忠正的?她怎么就成了他的干闺女。其二:就遗嘱一事请她做出合理解释。其三:请解释一下于忠正怎么就变卖了大房子,而后变成小房子,而后又提出转让。去居委会开具证明受阻之后,却又为何贸然去房产中介那里挂牌出售,这到底是谁的主意?法院开庭那天,居委会和单位都派了代表,还有一些凑热闹的老人来旁听。组成一支雄赳赳的声讨队伍。原告那方,气势明显就弱,只来了两个人。发廊女除外,还有一位年轻男人。矮个,圆团脸,一副老实相。他说他是发廊女的丈夫。哦,发廊女原来有丈夫,这就有点出人意料。一般的发廊女,怎么还会带着丈夫?想必这男人也是吃软饭的。先是由原告提请诉讼。后又被告开始辩诉。马大姐戴着花镜,读了中文系老教授写就的那篇精彩檄文,要原告做出合理解释。第一条:你们是怎么认识于忠正的?发廊女的丈夫代答。如下——他和妻子朱小翠(即发廊女),是一个村的人。十五岁辍学,在家没有出路,先是小翠一人来城市闯荡,在一家发廊打工。由于他家有祖传的剃头手艺,后来他也投奔小翠,自然是瞒住家里人的。当时在老家,小翠做了发廊女,也是备受争议。但在发廊工作又有什么错了?只不过是替客人洗洗头,吹吹风,染染发什么的。你们每个人,谁不去理发店理发?那些为你们服务的人,难道身上都有污点?后来他们二人同居,开了一家小理发店。由他剃头刮脸,小翠做美容美发……起初日子艰难。没能力租房,小夫妻便在店里打地铺睡。后来有一天,他们就认识了于爹爹。记不清那是哪一年,总归有好几年了。隔着橱窗,先是发现一位老人,站在马路对面,痴痴地朝理发店看。一天是这样,两天是这样。后来,这位老人便跨过马路,站在理发店橱窗外。他老是往里看,总归不好意思的,看一眼歇一眼的。站累了,他便坐在马路牙子上假做歇脚。小翠觉得蹊跷,走出去问他,你在等谁?爹爹说,我没等谁,我想理个发。那天我想给他理发,爹爹却不允,要小翠给他理。从那以后,每次来理发,都是小翠给他理。不理发的时候,隔三差五,爹爹也会来我们店里坐。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爹爹来时,总会给我们带些吃的用的。他说,他一个孤老头子,吃不动也用不完,给你们,你们不要嫌弃。如果嫌弃,爹爹以后就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我们帮爹爹做过很多事,比如他家里的电灯坏了,便由我去修。比如缝缝补补这些事,便由小翠去做。我们还得到过爹爹的一些好处,记得那一年,我父亲做大手术,需要一笔钱,爹爹一下就借给了我们五万……但那些钱,我们早就还上了,你们也不用在下面叽叽喳喳。爹爹起初说不要,要送我们。我们可不是那种贪便宜的人,按我们老家的说法,那种人会遭报应的……被告席上有人插话:别说一个市区,就是咱们附近街道,理发店又有多少?老于怎么偏偏就认准了你们家?发廊女又有多少?怎么单单就认了你老婆做干闺女?况且年龄差距那么大,认“干爷爷”还差不多,怎么就偏偏叫了干爹,肉不肉麻!发廊女的丈夫翻翻眼睛,面带愠怒:我咋会知道!那是老人家的事,我们也没问过。当初认亲时,我们是想认他做“爷爷”,可他偏偏就让小翠叫他——爹爹。第二条:于忠正为什么会立一份遗嘱?这份遗嘱是否真实存在。由发廊女回答。如下——那年爹爹摔伤了腿。起初我们并不知道,他半个月没来理发店,我们很担心。后来我和我丈夫,便去家里看他……由于店里离不开人,便由我照顾了爹爹将近半个月。那天我正在擦地板,爹爹坐在床上,忽然对我说,小翠,我没有亲人,只有你这一个亲人,我的房子,以后就送给你吧。我吓了一跳。搞不清爹爹怎么就把我当成了他的亲人。我们非亲非故,只是有缘分遇到。他帮了我们很多忙,我们抽空照顾他,也是天经地义,可不敢要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被人嚼起舌头来,不定把我想成什么品行。当时我没答应。只是后来,随着年岁越来越大,爹爹病得次数多了,每次都要由我们照顾。医院,都是我们跑上跑下……爹爹一直坚持说要把房子送给我们,他话说得诚恳,说这房子你们不要,你是想便宜了单位,还是街道居委会?那毕竟是公家,不是个人的事。我送你们房子也是有条件的,你们要照顾到我死……被告席上又有人插话:老于摔断过腿?这么大的事,小区里怎么没人知道?发廊女解释:爹爹那次摔断腿,还没搬到你们这个小区,他住另外一个小区。这就对了,那你就顺便解释一下,老于以前住两室一厅的大房子,平白无故,怎么就卖了大房子,换成小房子。余下的钱都入了谁的腰包?况且那小房子,无法公证的情况下,怎么就贸然开始挂牌出售?那是谁的鬼主意?发廊女说:爹爹将大房子卖掉,他只说为了交通便利。他说一个人住那大房子,夜里太冷清。他说住在那里,总会想起他的老伴儿。当时他让我们去跟他一块住,但我们怕别人嚼舌头,所以没去……至于变卖房子的钱,爹爹买药治病,花了不少,剩下一些,总该在存折上吧。反正我们也没问过。至于为何贸然挂牌出售,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当时爹爹带我去求你们开证明,你们推三阻四。当时爹爹的脑子虽然有点糊涂,话却说得比较清楚。他说你看,见我活不了几天,居委会就把这房子惦记上了!还是赶紧卖了吧,卖了拿到钱,省得我死后,你们外地人,争不过他们居委会。满庭哗然。居委会在内,所有住在这个小区的人们,无不感到愤怒,认为发廊女在撒谎。法官敲一记重锤。做出宣判:关于这套房子,实在没什么争论的必要。既然说室内存有遗嘱,找到遗嘱,所有道德和法律上的疑问,自然会找到答案。当即裁定:在原被告双方在场的情况下,撤掉封条,打开室。清查室内物品,看是否有遗嘱存在。日记屋门打开。新鲜空气流通进来,仍驱不散屋内那股死亡的气味。扯开遮挡的窗帘,阳光恰好照在一张单人床上。铺盖被卷全都不见,只一张裸床。床铺表面,仍旧凹陷着一个人形,让人想到一位孤独的老人,仰面躺倒在那里。发廊女当即痛哭失声。却无人理会。沉默的法警忙着勘验屋内所有物品。因居委会简单清理过,浮物很好理顺。贵重东西,应锁在柜子的抽屉里。照旧请来修锁匠,开了锁。发现抽屉里除了一本旧相册,还有两张存折,一个发黄的笔记本,从笔记本的夹层,果然找到一纸遗嘱。发廊女的说法果然没错。遗嘱中清楚写着:百年之后,这套房产,以及身后留下的所有财产,本人将自愿全部赠予朱小翠。遗嘱上写就的日期,是五年前的某一个日子,显然不可能由他人伪造。遗嘱落款,笔迹虽娟秀,却显得异常庄重,有一道力透纸背的划痕。出于需要,法警当即翻开那本日记。日记上的字体,和遗嘱中的字体逐一比对,完全一样。但翻看日记的那位法警,翻看几页后,似乎忘了自己的职责,仍定定站在那里。捧着老人写下的日记,读得津津有味。像读着一本内容丰富的小说。年3月4月阴。落雪。小芬,我的爱人,你走了。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让我孤零零活在这世上。今天早上醒来,我恍惚看见你从外面推门进来。坐在床边,也不说话,你还是当年年轻时的模样。记得那年你去“干校”看我,就是这个模样。赶了近百里的路,推门进来,也不说话,坐在床前,看着因发烧昏睡的我。以后每个早晨,你还会来看我吗?让我一睁眼,就能看到你,也好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年9月6日晴。阳光灿烂。小芬,今天心情很好。你猜我见到谁了?告诉你,你不要吃惊,其实我见到你了。我在顺昌路溜达时,偶然就发现了一个秘密。马路对面的一家理发店里,有一位姑娘,长得非常像你。我刚看到她,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后来去了几次,发现她长得真的非常像你呀。越看越像。如果她不是你,我觉得她也应该是我们的女儿。我们那五岁夭折的女儿,长大后也应该是这个模样,你的模样。若不是我们离散的家人,这位姑娘,怎么就跑到我面前,语调轻柔地问:你在等谁?我记得当初我追求你,你过来和我说话,开口也是这一句吧。小芬,今天我真的很高兴。我新理了发,是姑娘亲手给我理的。当她的手触摸我的头,我真的感到了一种幸福。一种久违的幸福。让我知道,在这个城市,我们的女儿,她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是你怕我孤单,派她来照顾我的吗?刊发于《当代人》.12期
插图/唐小米
设计/王楠编辑/耿凤
审校/郭文岭安春华
刘荣书
满族。作品见于《山花》《江南》《十月》《花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并收入各种年选。著有长篇小说《一夜长于百年》《党小组》。中短篇小说集《冰宫殿》《追赶养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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