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贺绍俊铜行里铜心献礼,共同

《铜行里》

老藤,本名滕贞甫,男,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腊头驿》《鼓掌》《刀兵过》《战国红》《北障》,小说集《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会殇》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创作谈

铜心献礼,共同缔造

老藤

  交人交心,如果把一座城当做一个人来处,交心就成了一道必解的方程,城之心是热是冷,是金属锻制还是陶土烧成总要弄个明白,否则两不搭界,就会成为陌路过客。

  任何一座城市都是有原点的,原点是城市最早的胚胎,有的是集市,有的是路口,有的是码头,还有的是几户土著。盛京城的原点是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一年的中心庙。这是一座袖珍小庙,内祀关帝,虽小,却不乏古朴敦厚,像一个精致的盆景安放在城市的心口处。中心庙与中卫城属同期建筑,比努尔哈赤营建的盛京故宫早两百多年。走过中心庙旁一个废弃的大市场,我发现了一座写有铜行胡同的牌坊,因为只有孤零零一座牌坊,我便对这个胡同产生了兴趣,于是查阅相关资料,做了一些调查考证,结果我发现,这个被称为铜行里的铜行胡同才是真正的城之心。之所以这么说,一方面是当年盛京城的营建者有“铜心铁胆”之说,另一方面,从胡同里众多铜器店的品牌和工艺看,这里无疑是盛京工匠精神之滥觞。

  近代历史告诉人们,国家强盛离不开制造业,而制造业是靠工匠之手托起来的,即或在今天,如果没有大国工匠去制作,那些高科技设计也只能晒在图纸上。《考工记》有这样几句话:“知得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把百工之事与圣人联系起来,这是古人重视工匠的最高体现。然而,技艺再精湛的工匠也离不开时代的时和势,国势强,工匠自然能够梦想成真,国力衰,铜行里的铜匠连一口大火锅都打不成。工匠命运是时代风云际会的缩影,这一点,从石家三代铜匠的梦成与梦碎中得到了佐证。

  一座具有工匠情怀的城市,铜行里铜匠们的“铜心”蕴含着工匠精神的密码,这些都能从一条尘封的胡同深处找到答案。浮雕墙上九十九个人物的共同点是具铜心、通铜性、有铜缘,他们用铜心一环扣一环组成了一个百年链条,最终体现在乘风破浪的辽宁号航母上。当红色的帷幕徐徐拉开时,浮雕墙上呈现的既是一份出自工匠之手的珍贵献礼,又是颗颗共同缔造的不锈铜心。

贺绍俊,年出生于湖南长沙。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沈阳师范大学教授,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副所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文学的尊严》《建设性姿态下的精神重建》《重构宏大叙述》《文学批评学》(合著)《中国当代文学图志》(合著)《铁凝评传》《还在文化荆棘地》《鲁迅与读书》《伊甸园的困惑——文学中的性爱描写》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学术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团中央五个一工程奖、冰心文学奖等奖项。

评论

铜行里的“精铜之光”

贺绍俊

  初看“铜行里”这一标题,还不明白所指是什么,但读了小说的开篇便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条胡同的名称。这是一条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古老胡同,胡同里曾经集中了十余家制造和销售铜器的店铺,买卖兴盛。这条曾经以铜器而享誉全国的胡同后来也就成为一条普通的胡同淹没在闹市之中了。老藤将目光停驻在这条平静的胡同里,他不仅从中挖掘出精彩的故事,而且从胡同漫长的岁月里寻觅到一条绵延不绝的精神,这就是我们现在乐于提及的工匠精神。

  当我们强调要从“中国制造”向“中国创造”升级时,就发现要实现这一升级必须具有一种工匠精神。工匠精神追求的是卓越的创造精神和精益求精的品质。看看那些一两千年前留下来的精美绝伦的青铜器,就知道中国自古以来就不缺杰出的工匠,也不缺工匠精神。《庄子》中有《庖丁解牛》《匠石运斧》的寓言,可以说就是对当时的杰出工匠的生动描述,可惜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只重视典籍不重视器物,杰出的工匠不会被当成民族英雄,工匠精神也只能主要在民间得到流传。老藤的《铜行里》写的是近百年来活跃在一个大都市的铜匠们,他们开的是小作坊,用的是传统工艺,但他们凭着精湛的技艺赢得了众人的好评。老藤蛮有把握地将铜行里的铜匠与千年以前的青铜艺术联系了起来,他在小说中说:“中国的工匠精神来源于铜匠,以商周青铜技术来看,有的工艺现在都很难做到。”小说极其生动地塑造了众多的铜匠形象,他们各有所长,性格各异,但他们对铜都怀着一种敬畏之心,知道不能糊弄自己的手艺。他们怀有一颗不变的“铜心”,追求浩荡的“铜气”,珍惜难得的“铜缘”。他们给徒弟上的第一课就是:“做铜匠切忌投机取巧,须知功夫是一錾錾锤出来的,不下苦功,学艺不精。”这就是铜匠对于工匠精神最通俗的表达。

  小说的构思巧妙。老藤以富发诚的传承人石国卿即将迎来百岁生日为原点,以他的一本被称为“软铜册”的日记本为轴,围绕着铜行里的岁月变迁而缓缓旋转,引出了软铜册上所记载的九十八位与铜器有缘的人物,这些人物先后穿行在义和团运动、民国兵燹匪乱、与日本侵略者的抗争、辽沈战役、抗美援朝、公私合营、支援三线建设以及改革开放等社会历史的重大事件之中。小说通过这一构思,便将铜匠的命运置于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大航船之中,充分说明了铜匠们的个人追求不可能是孤立和静止的,他们身上的工匠精神也要在历史的风云和烈焰中经受淬炼。小说写了石家三代铜匠石嘉文、石国卿和石洪祥在铜艺制作上的不同梦想。石嘉文想要打造奉天第一锅,寄托着让天下饥民都能吃饱饭的祈愿;石国卿迎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他想要打造一座纯铜微缩大前门,冀望人民江山如铁打铜铸般牢固;石洪祥身处改革开放年代,他要创作一幅铜匠百年浮雕墙的大型铜雕艺术品,由微缩的辽宁号航母模型作为牵引,作为百年庆贺之作。但三代人的梦想却有不同的结果。第一代石嘉文的师傅富掌柜率众弟子刚刚造出奉天第一锅的雏形,就被清政府的官兵没收,还差点儿酿成大祸。第二代石国卿处于社会转型时期,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是靠六位新时期的大学毕业生在改革开放年代替他了却心愿。只有第三代石洪祥,来到了全社会大力倡导“工匠精神”的新时代,他的愿望才能顺利实现,他不仅通过一百位与铜有缘的人物浮雕真实记录了中国百年的伟大变迁,而且将一代又一代铜匠言传身教的“工匠精神”形象地镌刻在了浮雕墙上。

  老藤在这部小说中写了近百位铜匠,有的浓墨重彩,有的三言两语,但每一个人物都有个性,都显神采。他仿佛格外珍惜笔下的人物,只写人物的正面形象。但我想这也许是老藤的有意为之吧,他以这种方式表达出他对“工匠精神”的更深一层的认识。工匠精神首先是一种职业精神,是指从业者对其职业的热爱和专注,这固然没错,但职业精神并不能完全涵盖工匠精神的全部内涵,工匠精神不仅仅针对职业而言,因为当一个从业者怀有纯粹的工匠精神时,也会影响到他的为人处世,影响到他面对世界的态度。因此从更深层次来说,工匠精神更是一种伦理德性精神。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强调这一点。比如庄子在阐释庖丁解牛时就认为,追求高超技术的目的是为了获得“道”。“道”是中国哲学的最高境界,既包含着天地万物的客观规律,也指人间社会的行为准则。可以说,道技合一,这才是工匠精神最核心的内涵。老藤无疑是紧紧围绕这一点来塑造他笔下这些追求工匠精神的铜匠们的。铜行里有一座小庙,供的是关公,大家有事都会到这里祈拜一下,希望这座小庙能给人们带来好运。小庙有一团瑞气,将铜行里的铜匠们凝聚在了一起,这团瑞气可以说就是富掌柜始终挂在嘴边的“铜气”。年轻一代的石洪祥和令狐可读懂了长辈们的“铜气”,他们便在《铜匠百年记》中写道:“铜气贯长虹,铜匠有担当。”铜行里的人物个个深明大义,洋溢着浓烈的家国情怀。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件件荡气回肠。如九佬为护卫寺庙铜钟而罹难,铜行里六家铜器店的十八匠不为日本侵略者效劳而惨死于矿山,人们因此感慨:铜匠多壮士,义薄冲云天。当政府动员石国卿赴抗美援朝前线时,石家的回答是:铜心铁胆,报效国家。当国家发出支援三线建设的号召时,铜器厂的职工们又踊跃报名。改革开放年代,六位学铸造专业的大学毕业生来到了铜器厂,他们在工匠精神的浸染下,更有了要追赶国际先进水平的雄心壮志。在这些人物身上,无不闪耀着“精铜之光”,石国卿说精铜之光就是君子之光。说到底,老藤在这部小说中的重点是要写出工匠精神的伦理德性精神,是要写出这些铜匠们的“精铜之光”。

《铜行里》赏读

楔子

  如今许多人不知盛京城曾经有一处铜心,金银铜铁锡的铜,若在街上问行人,十人有十人会摇头,这让富发诚铜雕艺术有限公司的创办人石国卿十分不悦,才多少年哪,一座城市就如此健忘。据说当年皇太极登基后,下令把城内外制作铜器的店铺均集中于内城中心,形成了一条铜行胡同,又将分散市井的铁匠铺置于城垣四周,由此赋予了盛京城所谓的“铜心”“铁胆”。这么大的事能轻易忘记吗?铜行胡同地处故宫北侧,南北向,长约两百步,宽六步,北端接四平街,南端连着供奉关帝的中心庙,犹如一条带着金属律响的动脉,让周围的青砖黑瓦建筑有了生命的节奏。市民大概觉得叫铜行胡同有些拗口,便习惯称之为铜行里。

  时光到了清末民初,胡同里规模大一点的铜器店尚有十几家,以石家的富发诚最有名气。富发诚主要制作销售响器,生产的奉锣远销关内各地,铜行里老街坊都说,富发诚的奉锣一响,整个盛京城都跟着晃,这个“晃”是指扭秧歌。

  不得不承认,历史,有时如同攀爬的藤萝生长在坊间墙角,这也是为什么说最早的历史是方志的缘故。民间记忆往往更贴近真相,尽管墙上的藤萝不免会添枝加叶,但根茎大都在原位,倒是那些写进正史的东西容易有勾兑,如同一个脸上花费大把银子的女人,改了本来的姿色。

  富发诚响器因精工细作而闻名,出品的奉锣是最早的工业名牌之一。除了制作奉锣,富发诚也制作钹、镲等打击乐器,还制作唢呐、小号、铜钦等。因为店龄长,传承未断,富发诚无疑是铜行里规矩和标准的制定者。

  铜行里与石家交往密切的是令狐家永昌号和唐家永和兴。永昌号专营各种铜器,有铜行里出品的,也有从关内进的货,自家少有加工,实际是个铜器批发和销售商号。张作霖统治东北时,永昌号生意做得火炭一般,天天门前都有进货出货的挑夫。令狐掌柜一年四季总是一副青衣青裤道士打扮,中堂上挂着端木遗风的牌匾,让人一看便知店主是个儒商。令狐掌柜与富发诚掌柜石嘉文被人称为铜行里文武两君子,石掌柜本身是铜匠,当属武君子,而令狐掌柜不动锤錾,是个文化人,故而成了文君子。

  唐家永和兴也是很有口碑的商号,掌柜老唐是湖南益阳人,为人精明却不失豪爽。永和兴原本只加工和经营铜器,后来发现奉天城茶行少,而当地官绅富贾逐渐喜欢上了喝茶,便开始兼营茶叶。唐家做生意阔气,新老主顾皆可记账赊茶,有的茶钱欠了一年半载也不催讨,遇有赖账的也不计较,由此赚了个好人缘。唐家与石家交好,富发诚制作的黄铜六君子皆由永和兴销售,因为有永和兴的营销,奉天城谁家八仙桌上能摆一套富发诚的黄铜六君子,比中堂摆一对儿同治粉彩官帽筒还展耀。

  时光推进到一九四五年东北光复,铜行里尚余铜器店十二家,东侧除了石家富发诚、令狐家永昌号和唐家永和兴外,还有陶家富顺昌、苏家德义诚、周家双义长和孟家永聚兴。西侧则有葛家双兴和、胡家利盛永、阮家恒发永、赵氏永泰诚和徐家德成顺。十二家铜器店在经历了伪满至暗时期后能活下来实属不易,但也都为此付出了无法补偿的代价。其中,唐家永和兴的命运最令人唏嘘。用石嘉文的话说,唐家像一棵人人掰枝擗叶的香椿,活得伤痕累累,最后干折枝残。永和兴发生的一切都在铜匠们的眼里,先是唐掌柜的妻子因违反所谓经济法出售铜器被伪满恶警抓走不知所终,后来唐掌柜又因赊销茶叶负债而破产身故,唐家成了光复后铜行里唯一关门易主的铜器店。据说妻子出事后,一筹莫展的唐掌柜找高人打卦,高人告诫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要紧的是别再遭遇凶险,铜行胡同属金,位列五行之首,茶行归根结底属木,木若逢金,必为砍折。唐掌柜不信,他觉得只要本分做生意远离是非也许就能躲过灾祸,但唐掌柜低估了运势,永和兴还是栽在了茶叶上。

  铜行里人有个共同去处,就是胡同最南端那个小中心庙。这是一座建于明洪武年间的微型关帝庙,此庙是盛京城的中心,它像一颗心脏,把大街小巷放射出去。如果说铜行里匠人有主心骨的话,那么这个主心骨非小庙中拈须端坐的关公莫属。对于铜行里的人来说这座小庙颇有传奇色彩,据说夜深人静之时,小庙里的关公会笑、会哭、会说话,不少人说自己听过关公说话,唐掌柜的女儿唐婉秋就说她亲耳听到过关公哭泣。

  尽管中心庙里这尊泥塑的关帝实际上没有庇佑铜行里什么,该发生的不幸依然发生,但丝毫不影响铜匠对它的崇拜,虔诚本身是一种态度,而态度就是活着的样子。

  

第一章软铜册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或几个压舱底的人,不会多,却能让你踏实,防止你行事脚踩棉花。

  给这样重要的人准备生日礼物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这个人已经进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境界,选择生日礼物便成了大考,谁都知道,礼不合心不如不送。

  富发诚传人石洪祥心里最重要的人是父亲。

  在石洪祥眼里,九十九岁高龄的父亲是一个难以描述的奇迹,是铜行里那座中心庙一般的存在。很难相信,一个年近期颐的老人还能保持清晰的记忆,说话有板有眼。有人问起养生秘诀,父亲总会这样说:有铜心,人不老。听者大都以为是童心,其实铜匠出身的父亲说的是金属铜。

  父亲一年四季五点一刻起床,六点到小区遛金毛——金毛是一条狗,父亲最好的伙伴。七点用过早餐,然后便坐在沙发里举着放大镜看报。父亲每天上午国家、省、市三份日报要看上两个钟头,连报缝里的广告也不落,直至侧栏最后一个豆腐块看完,然后起身到阳台上侍弄盆栽。父亲的盆栽有虎皮兰、文殊兰、文竹和月季,大大小小十多盆,错落有致地摆放在铁架子上,让阳台变成了一个小花园。父亲最喜爱虎皮兰,说它有老铜的颜色,老铜是铜匠对青铜的俗称。父亲每周会用软布将一片片虎皮兰的叶子擦亮,软布蘸的不是水,而是老雪花啤酒,啤酒不贵,却劲儿大,一般人两瓶下去就会五马长枪不服天朝管。侍弄过盆栽,父亲有时会端坐写字台前,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个旧的黄绢封皮日记本仔细翻看,偶尔还写上点什么。父亲不仅是铜雕工艺师,还喜欢写点文字,他都写什么家人不晓得,自己也不说。父亲那个黄本子封面上烫有“献给最可爱的人”七个金字,家人猜测这应是老人参加抗美援朝的慰问品。父亲十分珍爱这个本子,给它起了个奇怪的名字——软铜册。石洪祥问一个日记本为啥叫软铜册,父亲说有典有册,乃成历史,我这是历史,不是豆腐账,叫铜册是一种尊称。石洪祥感觉父亲在软铜册上写字如同酿字,每一个字都要斟酌半天,落笔慎之又慎,好像一个字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一样。父亲说过:我虽非判官,这支英雄牌钢笔却是判官笔。石洪祥觉得父亲这是开玩笑,判官笔是批生死的,父亲的笔不过写写札记而已。放软铜册的抽屉总是锁着,钥匙被父亲用一根黄色尼龙绳系在腰带上。父亲的写字台只有一个抽屉上锁,石洪祥小时候就觉着这里面一定藏着神秘的东西,常常站在写字台边抚摸那把小小的铜锁。父亲腰带上那把亮闪闪的黄铜小钥匙地位很不一般,甚至超越了家门的防盗锁钥匙和小区的电子门禁,因为父亲出门从不带这些,细心的保姆会做好这些琐事。午饭后父亲一般会午睡一个钟头,然后牵着金毛下楼去附近的公园遛弯儿。他会长时间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看光景,跳广场舞的妇女,卖烤地瓜的小贩和露天理发的剃头师傅,视野中每个人对他来说都是一道风景。乖巧的金毛安静地趴在地上,下巴垫在两只爪子上似睡非睡。父亲下午五点前回家,晚饭后一定要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八点钟关掉电视,早早上床入睡,这便是老人一天的生活。

  父亲叫石国卿,铜行里富发诚正宗传人,从石家算起应该是第二代。

  正如父亲自己所说,与铜铁打交道多了,便会沾些铜筋铁骨的硬朗,自己身体好,是借了铜的光。

  父亲是大上个甲子辛酉年农历五月二十二出生,已经九十九岁。清明那天,石洪祥依惯例开车拉他来位于西瓦窑的富发诚铜雕艺术公司厂区。父亲每年清明都会来厂区,在占地四十亩的厂区转了一圈后,父亲便来到厂区西南角,这里一树一冢一古井构成了景观组团。树是一棵大梓树,冢是一盔并不高的青冢,古井则是北方乡下常见的辘轳井。父亲站在梓树下,静默一会儿,然后将一瓶开启的即墨黄酒酹于青冢前。青冢没有碑,这棵大梓树就相当于一通活碑。父亲在祭奠时没谁敢去打扰,这是父亲追念先祖的不变方式。

  富发诚铜雕艺术公司厂区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已经从国营铜器厂退休的父亲不声不响地创办了这家公司,并正式注册已经尘封三十年的富发诚堂号,自己做起了老板。经过多年打拼,富发诚铜雕艺术公司如同群鸭中的火烈鸟,脱颖而出成了国内知名的铜雕企业。父亲在七十三岁时将企业管理权交给了儿子石洪祥,石洪祥便成了富发诚第三代掌门人。

  父亲虽不再管经营之事,却时常对石洪祥讲富发诚的过去。石洪祥知道父亲这样做自有目的。家教第一课当然是家史教育,不知来处,去向就会迷茫。通过父亲的讲述,石洪祥知道了爷爷石嘉文许多的传奇经历。

  石嘉文是石家富发诚第一代掌门,铜行里手艺最精湛的铜匠。之所以叫石家富发诚,是因为富发诚创始人本姓富,经历几代已经无从查考,只知道发源地在西瓦窑,那里的菜地有一口古井尚可为证。富家最后一任掌柜因为没有子嗣,看好了在店里学徒的石嘉文,便将店铺传给他,石嘉文一夜间从学徒变成了掌柜,从此翻开了富发诚新的一页。

  爷爷石嘉文最得意的成就是改进了富发诚奉锣工艺,让富发诚响器远销京津沪。在公私合营之前,石嘉文一直是富发诚掌柜,属于铜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石嘉文生于一八八八年,一九六七年过世,享年七十九岁。在父亲印象里爷爷有点迷信,父亲说爷爷常常遵守一些很微妙的行规,比如说冶炼杂铜须仔细查验,不得有损坏的铜佛在里面,从民间收来的杂铜五花八门,什么物件都有,而一旦其中有铜佛、铜观音等,这锅铜水就难以浇铸成器物。

  父亲说爷爷的一生就像一块精铜,找不出丝毫砂眼。

  父亲清晰地记得那个春天的清晨,爷爷让他去弄棵树苗,最好是梓树,说要在清明节去栽棵树。栽树并不难,爷爷想去哪里栽树呢?父亲没有问,因为石家家教里有一条:父母命行勿懒。既然爷爷说了照办就是。父亲到北陵附近一个苗圃购了一棵碗口粗的梓树,骑着人力车将树拉回了位于八王寺附近的家。爷爷看到小树面呈微笑,说明天是清明,咱们去趟西瓦窑。父亲问为啥要去西瓦窑。爷爷说,还能做什么,栽树。第二天,父亲骑了一个多钟头人力车,拉着爷爷和树来到西瓦窑,经爷爷一路指点,人力车在一片菜地地头停下,走进菜地深处,爷爷说就这儿。来路虽平,却不近,远路无轻载,扛着树的父亲像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一样,一个劲儿擦汗。爷爷拄着手杖走到地头一处长满荒草的古井旁,摇摇手杖轰走几只觅食的乌鸦说,就这儿,没错。爷爷又指着井旁一处土堆说:这是青冢。父亲看了看,就是一个不足一米高的小坟包,上面长满了刚要返青的杂草。知道这里埋着谁吗?爷爷问。父亲摇摇头,爷爷说:我师傅富掌柜。父亲愣了一下,富掌柜是富家富发诚最后一任掌柜,是石家大恩人,他记得小时候富掌柜对他很是喜爱,得空便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抚摸他的头,富掌柜下葬时他在学校上学,葬在何处只有爷爷和两个徒弟知情。爷爷说富掌柜有些名气,他的墓知道的人多了不好。父亲问:富掌柜的坟为什么要起个和昭君墓相同的名字?爷爷说这是天意,富掌柜去世第二年清明我来扫墓,别的地方都是一片荒凉,唯有这盔坟上的草已经返青,从那天开始我就叫它青冢,我听师傅说过,坟头过早返青是墓主人有心事没撂下,我想师傅如果有没撂下的心事,一定是担心富发诚能不能传下去。父亲看了看周边,菜地种了菠菜,但打理不善,有几株叫羊铁叶子的植物脖子抻得老高,地里间或可见几株薤白、荠菜,无法掩盖菜地的荒凉。再看青冢,说是冢却连块碑也没立,边上有几棵高低不等的杨树,还没挂上杨胡子,倒是离青冢几步远的老井有些生气,木制辘轳、粗麻井绳、铁皮水桶和锈迹斑斑的铁支架都能用,看来浇菜还离不开这口井。爷爷说民国二十七年七月十五,富掌柜病逝,根据富掌柜遗愿,爷爷带着两个徒弟将富掌柜悄悄葬于此处,距今已经快三十年了,三十年是一世,再不栽棵树就隔世了。父亲问为什么要葬在这里,这儿又不是公墓。爷爷说这里过去是窑地,西瓦窑嘛,土地不值钱,富发诚从关内来盛京时,将铜匠铺安在这里。当年朝廷有规定,铁匠铜匠不能在内城,都在城边子做活,后来四贝勒登基后出台新政,把铜匠铺一股脑迁到了现在的铜行里,这里的店铺也就废弃了。

……未完待续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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